相逢的会再相逢

咒笋莫成竹

1

夜浓似墨,皓月盈窗,捧着一杯热水的手并不觉得十分冷。雪发中掺着缕缕翠色,自肩头铺泻而下。二月正是万物醒转,恢复生机的时候,这样好时节,却总让人没来由地心生不安。他坐在桌边,看着月光清泠泠照在茶盏之上,还是没办法,没办法消尽脑中对这一段寒气透心的痛觉。兀自闭着眼,身体渐渐和夜里的这杯水一样,失去温度。

床上的人翻了个身,想揽住身侧的人却压了个空。探手摸到空的半边床,一时睡意散去大半。裹了件外袍,随手捞起墨绿色的袍子,轻手轻脚到中厅,只见一个瘦削的身影呆坐在桌前,背对着他,看不见脸上神情,却是瞬时被他这样的失神刺痛。将手里的袍子披上呆坐的人肩头,“跟你讲很多次了,融雪时候更冷,半夜不睡觉走来看月亮,可有意思?”见他头也不回,却把握住杯子的两只手放下叠在膝上,轻道,“杏花,”“嗯?”“我冷。”站着的人眉头一挑,“冷就回去睡觉。”一弯腰将呆坐的人孩子般抱了起来,许是冻得手脚有些麻木,他没有挣扎,乖乖呆在杏花君怀里。脖颈上传来冰凉两瓣薄唇的触感,杏花觉得有些痒,一直传到身体某处。

将人轻轻放在床上,却被他一把抱住,杏花有点梗住地咽了咽口水,“苍离?”“一起。”半睁半闭的珊瑚瞳色,暗夜里泛着光,杏花给他盖好被子,却见他皱眉倒吸一口气,“阿啾!”春日将至未至,这人总是要病几场的,又是最不耐听医嘱。不由以棉被将他裹了个严实。“杏花,被子太重,我要不能翻身了。”“哼,”杏花另抱了一床被子来铺在他旁边,一边钻进去一边说,“你最好是不能乱动啦!免得半夜又踢被。”躺好的杏花转过头,正对着一双睁圆了的眼,“眼睛瞪那么大是要做什么?”见他听话地闭上眼,杏花忍不住凑过去贴着那双薄唇印上轻轻的一个吻,“晚安,苍离。”杏花说完这句,靠回自己的枕头,几乎是马上便睡着了。他没有看见身旁的人翘起的嘴角,也不知道那人偷偷睁眼看了他许久。

 

睁眼是刺目的亮光,已然近午时,冥医从床上弹起来,今天好像有一个早班约诊。抓过屏风上的衣衫一件件穿好,一边看苍离留给他的字条,上写:杏花,你快要迟到了,馒头帮你热好了,在蒸笼里。落款照旧是个默字。“这个默仔苍离,晓得我要迟到了,却不叫醒我,真是……”一面无语地洗漱,一面想着今早预约的究竟是哪位病人。

揭开蒸笼顶盖,里面整整齐齐躺着三个白白软软的馒头,他塞一个在嘴里,手上抓起一个就冲到客厅提起药箱往外跑。

赶到小菏村村口时,一个蓝紫色头发的姑娘正一动不动站在那等他。“冥医前辈,”姑娘向他招呼道。“哦?你是温皇身边的,凤蝶,那温皇人呢?”“主人他们已经在患者家中会诊,请您跟我一同前往。”冥医疑道,“他们?是说还有别的医生来喔?”凤蝶边走边道,“听说是中原苦境医学界公认的医者,我也是第一次见。主人称他‘药师’。”听到“药师”这个名号,冥医已了然,“原来是他。”“前辈与药师相熟?”“虽未谋面,不过许多年之前,在万济医会上,听神针惠比寿提起过。他的名号也听过很多次了,不过好像那个人行踪飘渺不定,总之很难找就对了。”

两人又转过一个巷口,来到一厝旧房子门前,凤蝶在门上敲了两下就推门而入。“喂,这样直接登门入室可好?”冥医说着跟在后面也进屋了。

“主人,冥医先生到了。”凤蝶向那蓝色背影道了句。温皇转过身来,笑眯眯招呼药箱还挎在肩上的人,“好友,许久不见,你还是老样子。”冥医却把脸一拉,“什么人同你是好友?少跟我来这套。”“哈,”温皇毫不介意地自嘲道,“生人面前,给我留三分情面才对哦。”这话却是对着刚从卧室进来主厅的人说的。冥医顺着温皇的目光看去,只见来人一身秋色外袍,几乎褪色的竹烟筒握在手中,行动如山间林风一般潇洒,长眉随雪发飘动,半边脸上赫然是墨色黥印,让原本俊秀脱俗的面容染上一丝妖异之气。来人竟比温皇更夸张盯着他看了看才开口道,“哎呀,初来乍到就遇上两位医界前辈,这位想必就是幽冥君的传人冥医先生了!在下慕少艾,幸会!”冥医汗道,“开口就喊前辈,看你的头发才比较像前辈。”“哈,不好意思,被我一位好友传染的坏毛病。”少艾淡然道。温皇以羽扇掩面。冥医毫不客气,“别以为我没听到你在偷笑。”温皇于是正色道,“好啦。招呼打够。来说今日的正事吧。”冥医讶道,“我还未看诊。”温皇意味深长看他一眼,“你先入内观视。”

冥医入内,剩他二人在中厅对谈。

“药师认为该如何着手?”温皇羽扇轻摇,看一眼安静立在一旁的凤蝶。

“此种病症实为罕见,若要彻底医治,病人也要忍受莫大苦痛,这对一个五岁的孩童来说,太沉重了。我以为,还是先以保守治疗为主。”

不知为何,温皇在慕少艾眼中并没见到医者惯看死生的淡漠,就像他和冥医,然而眼前的这位医者目光中更多是温暖柔和的光彩。没来由让他想起一人。

“温皇?”慕少艾似乎在等他说出建议。

“我想,药物治疗并不能解决多少问题。若是能够保证全身没有开放性伤口和感染再来谈彻底根治的事。”温皇一顿,“只不过,看他症状,”

慕少艾明白他未说完的话,也是心头一叹。

冥医铁青着脸出来了,还有那孩子的爹,是个普通猎户家主。卧室里传来女人哄孩子入眠的软语歌调。男人胡子拉碴的脸颇有些憔悴,三位医生都没有说话,男人湿了眼睛道,“谢谢三位大夫亲自来为我儿看病。他年纪还这么小,请无论如何要救他。”

冥医还是没说话,慕少艾磕了下烟筒道,“孩子暂且不会有性命之危,你不用太着急。但要小心别让他受伤。”

“我们先开个药方,让他按方吃药,能稍缓疼痛。”温皇也道。

凤蝶看一眼冥医的药箱,冥医这才打开箱子,取了纸笔来,三人各写了一张,然后交换看了,冥医重新写了张方子,又从药箱里取现有的存药配了两帖,包好一并递给男人。“多谢大夫。”男人含泪望着他。冥医只道,“半个月后,我会再来。”

 

四人出了巷口,不知为何没人再开口说什么。“主人,我们要回神蛊峰吗?”凤蝶忽然问。温皇看了看她,却转向药师道,“相逢即使有缘,药师可有兴致到神蛊峰一叙?”慕少艾一笑,未开口却听见一句稚子童音喊,“少艾!”循声望去,一个发似烟墨的人抱着一个孩子站在不远处,那孩子几乎从怀抱中跳下来,向少艾跑来,“少艾,我们来接你!”冥医一看,孩子头上生着一对毛茸茸的猫耳朵,身后回纹猫尾晃个不停,不由瞪大了眼。慕少艾蹲下身来,双手环着孩子,“阿九,怎样不在家等我呢?”“朱痕做的饭太难吃了嘛!”阿九眨眨眼。温皇盯着阿九看了片刻,道,“既然药师今日无闲,那我们改日再叙。”慕少艾牵着阿九向他三人道,“就此别过。”阿九伸出小手挥了挥。

温皇看着朱痕三人走远,极轻地笑出声来。“主人?”凤蝶奇怪。

“怎样?是有哪里不对?”冥医一向不喜欢别人神叨叨。

“你未发觉那少年身上有何特异之处?”温皇反问冥医,却不等他作答,兀自道,“下回再见了,好友。我们也该回去了,凤蝶。”

留冥医一人立在原处挠首,“是何特异之处?”他想了想,刚才那种香味,是从孩子身上散出,似乎是什么药草的味道。算了,先回家做饭好了,不知道苍离今天都在忙些什么,中午有没有吃饭。

 

琉璃血树映着染红的天色,周遭安静得只听得见风声和树上琉璃串碰触的脆响,犹如裂冰碎琼,令人心生寒意。

史艳文进入这片血琉璃之地时,默苍离就站在树下,夕照映在他苍白染翠的发上,背影纤长落地。他在五步外站住,默苍离回过身来,看见眼前一身白衣儒服发如泼墨的男子。不知是否因为晚霞照面,史艳文觉得树下之人面上带着暖意,在这样呵气成霜的时节,自己没来由地胸中潮涌。

“史艳文特来拜访琉璃树主人。”他向默苍离欠身道。

“史君子不必多礼,在下默苍离。”树下之人缓缓向他走近。

“艳文多谢先生对吾儿精忠的教诲,这段时间,想必给苍离先生带来不少麻烦。”

“我并未教他要怎样做,麻烦也不会来找我,”默苍离顿了顿,“俏如来资质超绝,只是欠缺临阵经验和,觉悟。”

“艳文却认为,这样的精忠更适合统合当下的中原势力,他还年轻,有许多成长的空间。我并不希望他成为下一个史艳文。”

“史艳文只有一个,”默苍离擦镜道,“俏如来也只是俏如来。”

“艳文尚有几件事想与先生参详,关于九龙天书……”

 

史艳文离开琉璃树时,天已入暝,默苍离望着夜色中的背影,不知冥医已走近。“苍离,天都暗了,跟我回家吃饭。”

“杏花,何时你走路变作像只猫一样悄无声息了?”

“少来,明明是你在发呆,”冥医抓住默苍离空着的右手,“还有,别叫我杏花。”

“你今日心情暴躁了,杏花。”

“哪有啊?都说了别叫我杏花!”

“今晚吃什么?我有点饿。”默苍离看冥医拉着自己往前走,风扬起他耳后丝丝缕缕的雪发。

“你马上就知晓了,”杏花偷偷笑了,想默苍离几乎从不喊饿,“你是不是中午没吃饭?”

“吃了,一个馒头。”

“……”

 

桌上摆着盘胡萝卜荸荠木耳肉丝,红白相间鲜艳悦目,一盘清炒莴苣,翠玉一般晶莹剔透清香扑鼻,还有一盘白切卤牛肉和一道豌豆蛋花儿汤。都是冥医亲自定制的冬季食谱,他早已决心不再顺着默苍离严重偏食又挑食的坏习惯。

“筷子拿好,吃饭。”冥医盛好一碗饭,又抽了双筷子递给他,“不许只吃两口就放碗。”

也许是真饿了,默苍离没有还口,而是慢慢动筷,中途甚至望着冥医微微笑了下。

“今日看诊还顺利吗?”默苍离忽然问。

“看诊,哦,有点棘手。”冥医想起男人泪汪汪的脸。

默苍离放下筷子碗一推,“怎样的病情,会让你也感到难解?”

“我遇到困难的病例,不是你不吃饭的借口!”冥医哭笑不得,“今日的晚食不够香吗?”

“对我来说,并无差别。”

冥医早就怀疑他是不是没有味觉,自己拼命练就一身厨艺,但是不管他做什么菜,默苍离都是浅尝辄止,也从没说过好吃。有时候炒着菜,就很想把盐全部倒进去,看他会有何反应,但是想到自己也要吃,还是算了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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