知命
1.7
秋夜蝉鸣凄寒，睡着的阿九看起来乖多了，只是小嘴抿着，像是有些生气。朱痕看着孩子渐渐放软的表情，这就是你想要的吗？少艾。几案上摆着断了弦的铁铮，最近天晴，落日烟不见雨，慕少艾离开已半年，远离江湖是非，听不见任何关于他的消息。慕少艾，一定已经命丧鬼梁之手。这口铁铮，一直都是他珍爱之物，直到遇见那个倒霉鬼，才被他寄存在此。
朱痕拿来油布仔细擦拭琴身，布面摩在弦上发出瑟瑟之音，如泣如咽。阿九睡梦中皱起眉头，似是听见琴音哀鸣，黑暗浓重袭来，带他重回那圆月染血的一夜。
阿九被点了三处穴道，蹲在树后动弹不得，也发不出声来。他等了近两个时辰，天完全黑了，肚子饿的咕噜噜直叫，眼前几乎冒出一片金星，才见慕少艾扛着一块石板飞身靠近，轻轻落在树林之中。就在埋着女人尸体的土堆前面，他将石板立起，以真力推入地下土石之中，尔后抽出背后长剑，唰唰舞起，在石碑上刻下几行字，刻至最末几个字却犹豫了。阿九渐渐能感觉到腿脚酥麻，又不像是自己的腿，用尽力气想站起来，最终摔在地上。慕少艾一步步走到孩子面前，给他解了穴，看着孩子发白的小脸，无惊无嗔道，“阿九，唉，你都看见了？”“少艾，”孩子有些发抖，站不稳。直往他怀中栽去，撒娇似的，“我一天没吃东西了，肚子好饿。”慕少艾目中雾气一散而光，右手抱起孩子，左手一转，原本插在石碑前面的长剑已握在手里，他反手将剑送入背鞘之中，对那孩子柔声道，“今日晻了，我带你去吃饭，明早就送你回去。”未听见应声，他一低头，见孩子撅着嘴，也不多言，仍抱着阿九飞驰在一片旷野之中。
夜晚的星河掩不住月光，阿九抬头之际却发现慕少艾左半面假之上几道痕迹，不由伸出小手为他拂拭几下。慕少艾以为他冷，将孩子抱的更紧了些。“少艾，你刚才哭过了。”阿九皱眉道，“你不想杀那个人？她是坏人吗？”慕少艾面上一滞，苦笑不语，忽而现出从未见过的的凄凉之色，“不是，她是这世上最好的人。”看见这神情，阿九不忍心再问。
“少艾……”拭琴的朱痕冷不丁听到阿九在梦中喊出这个名字，立时有些动弹不得，阿九呢喃道，“少艾，你什么时候来接我？”窗外云流风紧，桌上灯影摇曳，草木摇撼的沙沙声响彻整个落日烟。
雨中竹林，笏政牵着阿九往反方向走了一段，阿九忽然挣脱往回跑。慕少艾听见砸在湿地上微弱的脚步声，也停下来回转身望着朝自己跑过来的小小身影。“少艾！”阿九抱住撑伞蹲下的人，“少艾，你还没有说什么时候来接我？”慕少艾拂去阿九脸上的雨水，“最多，一个月，一个月之后，我就来接你。”“真的？不是骗我？”看着阿九睁大的一双清亮眼睛，慕少艾笑道，“我什么时候骗过阿九？这段时间，阿九在笏叔叔家里要乖，好吗？”笑开来的阿九拼命点了两下头。慕少艾抱起阿九，交给已走回两人面前，脸上堆着全是惊异与无奈的笏政，隔着雨幕对他说，“劳烦你了。”笏政神色凝重，欲言又止，只道，“一切小心。”抱着阿九转身离开。雨越下越大，阿九靠着笏政的肩头，一直看着那个撑伞立在雨中的身影渐行渐远，与竹林模糊成一片混沌的苍翠，心里也如同这雨水一般，凉彻骨。
那时的慕少艾是何种模样，梦醒之后的阿九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，他总在梦醒一瞬决定找朱痕问一问，可只要见了朱痕，又会把这件事抛到脑后。只要记得他后来的样子就行了，反正等少艾来落日烟，他也不会变另一个人。大概，阿九这样想着。在每天夜里零落的碎梦中，想起一丝半点消失的过去。只是，为什么在梦里，我总是这样不安呢？
少艾，你什么时候来接我？
郦羲赫策马尽快赶回赤松山庄，抵达山脚下时，正是红月高悬，星光隐匿的中夜。马蹄踏在不宽阔的溪流之中，水花溅在他脸上，他抬头看一眼那轮似乎带着铁锈的月亮，甚至不清楚是自己眼里渗出的血染红了月，还是这月照红了眼。眼前蓦地闪过认萍生沾血的脸，和那张脸上令他如浸寒潭的平静。吁！他勒住马，一手抓着自己疼得快要裂开的头壳，夜晚的山风很凉，溪水很冰，他还是觉得有种比烧红的烙铁更为炙热的东西缓缓从自己眼里流出，落在马背上，马儿像被灼伤似的嘶鸣起来，他一时未能抓住，自马上跌进溪中。近乎无意识地爬出水里，马儿跟着他来到一棵槐树下，自顾低头吃起草来。他揪着自己的头发一下下往树身撞过去，依然无法盖过头颅之内呼啸一般的绞痛。只能张大嘴呼吸带着秋露寒霜的空气，也无从知道自己脸上的潮湿是冷汗还是血泪。恍惚之间，仿佛看见一个人朝自己走过来，静夜使这人身上的罂粟花香味更浓，他想，这一定是梦。否则，他不可能对自己如此温柔。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身上有如此浓烈的罂粟香气，而这个人，只有在给他下毒的时候才会对他笑。他听见马鼻子长出一口气的声音，似乎是对他的嘲笑。认，萍，生。念出这三个字，他枕着树脚下横生的根杈昏昏睡去，嘴角却是笑的。
金红色的夕阳铺满了屋后大片的罂粟花田，风里都是熟悉的香气，南宫神翳随手拈了一片被风卷至面前的花瓣，放在鼻尖嗅了嗅。残阳如血，是他最爱看的景致。几乎只一瞬，一个人影从回廊的一端行至屋中，掠起的风吹落指尖花瓣，扑面而来一阵血气甜味。他看着满脸满身全是血，怀中还抱了一颗浸血头颅的人，满意笑道，“萍生，没想到你这么快。”伸手去擦对面人脸上的血，被躲开。认萍生依然抱着女人头颅，“这是我为你杀的最后一个人，任务已经完成。”南宫神翳冷哼一声，“好啊。从此刻起你自由了。要走或留，全在于你。”认萍生看了看手里抱着的头颅，用手指轻轻擦了擦女人眼角的血，“我要带她走。”南宫一皱眉，探手抓住那头颅顶上的散发，抢了过去，嫌恶地瞄了一眼血迹斑斑的人头，朝他笑道，“你曾说她是你见过最美的人，不如我把它做成人头杯，摆在家里，好不好？”认萍生没有回答，只是望着他，慢慢绽开一个极浅的笑，让人心里没来由凉下去。